我的老家在四川丘陵地区紧靠318国道的一条沟里,除读书时间外,我在那里度过了23个春秋。我弟弟一家一直生活在那里。那里有我的祖宅和我亲手栽的香樟树,有我儿时的同伴和童年的美好记忆,还有我的长辈和弟兄。退休后,我和弟弟把有80多年历史的祖宅重新改建成一楼一底的现代住宅,两兄弟各住一层。现在,我经常回老家,有时候一次会住上一个月。在老家期间,我对农村的现状做了一些调查,现将我了解的情况分享给大家。
青年时期我直接参加过种水稻的各种劳动,既种过常规水稻,也见过农民种杂交稻。去年开始,一个朋友在我的家乡租了4.5亩水田种水稻,收的稻谷大多数都用在自己和家人吃,多余的用来送朋友。我见证了他从种到收的全过程,还吃过他收的稻谷打的新米。从我的感觉来看,杂交水稻确实比常规稻高产,抗倒伏,抗病能力强,口感也不错,但不能留种第二年用。超市里卖的大米,我没看到哪一个品牌标注的是常规稻种,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大米的质量除种子因素外,主要根据土壤、天气特征情况。我的家乡的水田由于水源没有保障,收水稻后冬天要蓄水,一年只能种一季水稻。
我详细了解了他租田种水稻的成本。由于他自己无法参加劳动,从种到收都靠雇工,按照我们家乡的行情,一个工的工资要150元。因为稻谷是自己和亲人吃,他选用了四川宜宾一家种子公司生产的优良杂交稻种,每亩用种1斤,每斤60元;去年干旱,田里没有蓄上水,杂草很多,他没用除草剂,而是人工除草,每亩地的除草费就花了110元;育秧没有特别的条件,管理也最简单,只要不干水就可以了,每亩费用120元;用水泵抽水灌田再用旋耕机平整田地,然后雇工扯运秧苗、栽秧、施肥,每亩田仅人工费就需要花800元;每亩施水稻专用肥80斤,每斤2元,肥料费每亩160元;正常的情况下,不需要打农药(去年就没有打农药);雇用联合收割机收水稻,每亩费用180元;运稻谷和翻晒收储,每亩地需要200元。以上几项费用加起来要1630元左右,再加上1亩地的租金500元,全部成本在2130元左右。杂交水稻成熟期一般在125天左右,在水肥正常的情况下,亩产能够达到1200斤。按现在的稻谷市场价1.5元一斤计算,每亩水稻可以收入1800元,亏损300元。如果冬天能够蓄上水,每亩能够大大减少除草费110元;其它成本再控制得好一些,可以不亏。
由于稻谷品质优良,又没有打农药,算得上真正的有机稻谷,稻谷的价格可以卖到每斤2元以上,收入就能够达到2400元以上,略有盈利。如果承包地是自己的,自己也参加劳动,种一亩水稻可以赚500—800元。相当于一个农民工4天左右的收入。
农民种1亩水稻,平均用工10-12个。其余时间,农民用来种其它粮食作物或经济作物,还可以种一些自己吃的蔬菜,喂点鸡鸭鹅(没有人散养猪了)。一个壮劳力一年之内可以种一亩水稻收1200斤,每斤1.5元;种一亩玉米收1000斤,每斤1.6元;种一亩红薯收3000多斤,每斤1元;种一亩油菜收300多斤,每斤3.2元。种玉米、油菜、红薯的收益我没有详细核算过,据农民说比种水稻收益高一些。各种收入合计,加上政府的补贴,一个壮劳力一年辛苦下来,可以有3000元左右的纯收入(这中间还包括自己付出的劳动),相当于一个农民外出打工一个月挣的钱。纯粹种粮食不可能发财,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由于我孤陋寡闻,至今还没看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有哪一个“富翁”是靠投资粮食生产成功的。
现在,农村里村村通水泥路(大多数可以通到每个院子),生态良好,空气清新,野兔、野鸡不少,经常能够听到各种鸟叫。每户农民的房屋几乎都是两层,平房非常少见,庭院都比较宽大。每个家庭都通电视、宽带,方圆2公里内就有小型超市,拉客的电三轮可以接送到家,一般到集镇只需要3元钱;主要路口都有天网,社会治安良好,小偷几乎绝迹,恶性案件也罕见发生。每户农民都有自己打的机井,用潜水泵把水抽到无塔上水器里,与城里用自来水差不多。现在,农村电力供应较为稳定,停电时间相对来说比较少。每一家都有电视机、电风扇,大部分人有洗衣机和冰箱,约70%以上的农民有老年手机,大多数都用在和外出打工的子女保持联系。由于农村晚上退凉比较快,很少有人安空调。冬天由于穿得很暖和,特别冷的时候才用电热器和电热毯取暖,我已经没看到有人烧柴烤火了。少数沿县、省道边的农民已经用上天然气,一户人的安装费需要7000元;即使有天然气,每家每户仍然有柴灶(留着停电、停气时使用)。除使用天然气和个别年轻点的农民使用电炊具外(年龄大的人不懂怎样使用智能家电,怕用电不安全),其余农户还是靠烧柴煮饭。
农业机械化和集约化也在逐步推进。部分农民购买了小型旋耕机、挖机、打米机、打粉机、电风车、水泵、小型货车,除自己用外,还可以对外打米磨面和种地。去年,一对浙江夫妇开着联合收割机到我的家乡帮助农民收水稻,不仅效率高,而且比人工收割费用低,估计以后没有人再人工收割水稻了。能够骑摩托或电瓶车的农民,一般都有摩托或电瓶车,在集镇上已经非常困难看到自行车了。一些条件比较好的村,土地连片租给专业老板统一耕种,农民每年收租金,一般租金在每亩500元左右,部分农民还可以去打工。我们家乡几条沟统一租赁出去后,一个老板用来喂龙虾,搞虾稻混养;另一个老板用来种藕。养龙虾的老板一直生意红火,种藕的老板去年因为藕太多卖不掉,亏得很厉害。养龙虾的老板平整虾田都是使用挖机和旋耕机;藕老板使用无人机给藕田喷洒农药,用高压水泵冲水抠藕,用货车直接到藕田边运藕。今年藕老板租赁期满,按合同要把租的水田退回给农民,因为连续种藕五年后,同一块田就不能继续种藕了。多数农民因为年龄大了,无法自己种水稻,又不愿意给那么多钱请人种,希望明年继续有人租赁,但现在还没有着落。
农民的生活最简单,除米面油盐不缺外,一般农户每一周至少可以吃2次肉,现在每一斤肉12元。尽可能不打农药的蔬菜自己想吃就去摘,鸡蛋想吃就去煮。我还经常吃老乡送给我的蔬菜,最多的是冬瓜、南瓜、红薯。农民除自己挣的钱外,外出务工的年轻人还要给老人孝敬一些,加上国家对70岁以上的老人每个月还有100多元的补助,又不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以前曾经交过的“双提”也废止了,更不需要过多的担心买不起房子。可以说,在农村的农民虽然生活过得比城里人简单,但衣食无忧,既没有吃不起饭的人,也没有特别富的人,内心都很充实和平静,没再次出现一些人说的两极分化,算得上是安居乐业。总之,我接触到的还留在农村的农民,对现行农村以土地承包制为核心的基本经济制度是满意的,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回到人民公社去;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没有一个愿意回到农村重走集体化道路。即使全家都出去了,也没有一点人愿意放弃承包地和宅基地。最近,我一个堂弟重建房屋,想占用邻居一尺地基,就和邻居商量。虽然邻居的房屋已经垮塌,全家已经外出,但一听到消息后,马上从外地赶回来,坚决不同意让一尺地基,我的堂弟只好修改设计图纸。
当然,农村并不是世外桃源。除了具有田园牧歌(已经很难得看到牛了)的色彩外,还有其令人心酸和担忧的一面。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我家乡那条沟,人民公社时期曾经有150多人,现在还在农村的只有25个人。其中,小孩子3人,60岁以下的4人,60以上的18人(其中,70岁以上的14人)。在老年人中,夫妻一方已经过世的单身家庭有6户,除一人是男人外,其余5户都是女人。可以说,你要是到现在的农村去看一看,遇到的几乎都是老年人,而且一个比一个老。比较起来,我家乡那条沟还算好的。我的一个朋友,10多户的一个院子,经常只有两个老人常住。看到晚上黑沉沉的大地上稀稀落落的灯光,不免给人带来一种没有生气、夕阳落山的凄凉感。有时候我真担心再过几年,农村里不知道还有几个老年人。只有春节期间,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大部分回乡过节,农村和集镇才会热闹起来,但好景不长,过了正月初五,年轻人纷纷回城去了,农村又复归于沉寂。好在外出打工的人到60岁左右的时候,如果在城里不能立足了,会考虑回到老家。今年我们家乡那条沟已经有3户开始翻修房屋,看年底能不能回来几个人。
在老年人占绝大多数的农村,随之而来的是老年人尤其是单身老年人的孤独感很严重,白天还好一些,几个老人可以聚到一起聊天,到晚上就觉得特别孤苦伶仃。更可怕的是生病,不仅没有子女在身边照顾,而且离最近的乡镇卫生院也有2--3公里;如果是晚上突发疾病,能够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是得了重病,除新农合可以报销一部分外,自己还要承担巨额的医疗费用,一家人多年的积蓄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所以,乡亲们对我说,不怕辛苦,不怕孤独,就怕得错病。这样的一个问题目前还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由于农村人均耕地只有1亩多,不需要那么多的人在家种那点承包地;更主要的原因是务农收益太低,辛苦一年挣的钱只相当于在外面打工一个月的收入,而且城市里挣钱的渠道比农村多得多,生活条件普遍优于农村,除就医方便外,教育条件也比农村好,有利于子女的培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所以年轻人几乎毫无例外地选择外出打工,大多数连小孩子都一起带出去了,我们沟里就有8户人全部外出,少数连春节都没有回家乡。我所接触到的外出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愿意再回到农村搞农业,而且他们几乎一毕业就没有回农村呆过,更没有做过农活;就是那些曾经在农村当过一段时间农民的中年人,出去后即使混得不好,一般也要熬到60岁左右实在没办法了,才会考虑回农村度过晚年。一些专家说以后当农民都要高学历,而且还要考资格证。也许在平原地区或者在条件好的地方,搞规模化的农业产业化集团,会需要这样的高科技人才。但在四川丘陵地区,我现在还没看到这种鼓舞人心的未来。我曾经问城里的年轻人,愿不愿意到去当农民,他们都以为我神经有毛病,还说就是再来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他们也坚决不去。
由于农村严重缺乏年轻人,老年人随年纪的增长,体力精力会慢慢的差,有能力耕种的土地也会慢慢的少。随之而来的是土地撂荒现象相当严重。水田撂荒率至少有5%,旱地撂荒率起码在30%以上。农民一般种够自己和外出打工的亲人吃一年的粮食就不再种了,一是年龄大了,种不动了;二来粮价太低,没有吸引力,干脆不种算了。乡村振兴首先要有人,特别是要有年轻人。现在不少人在网上争论是集体化好还是单干(联产承包制)好。依我看,无论是集体化也好,单干也好,首先要有人,没有人一切都是空谈。在农村缺少年轻人的情况下,我认为现阶段还是坚持联产承包制好,至少在农村的老百姓喜欢,在外打工的农民也赞成,承包地、宅基地就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不知道那些主张回到人民公社的人想过没有,有什么好办法能吸引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和城市里的年轻人到农村去搞集体化?媒体上宣传的靠高额负债和工业发展起来的华西村,还有靠农旅结合以旅游为主的乡村振兴的典型,其实都是个案,不可能普遍复制。任何一个产业,若无法获得社会平均利润,就不可能持续健康发展,这是一个最基本的经济学常识。不承认这个客观规律,年轻人就不可能回到农村,各种资本也不可能投向农村。
众所周知,专业化、集约化经营可提升土地利用率,降低生产所带来的成本,提高农产品的质量,拓宽市场,增加效益。我们家乡的农民都非常支持种养殖业大户连片租赁自己的承包地。他们算了一笔账,出租土地的租金每亩收入500元,相当于自己辛苦劳动一年种1亩水稻的纯收入,很划算;其次,自己就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剩余的土地和家庭副业,不仅减少了劳动时间,还能够增加收入。
尽管好处很多,但现状并不理想。从我老家到镇上有4公里,又在国道318线上,沿途只有两个连片租赁经营的大户,一个养殖龙虾,搞虾稻混养,规模有500多亩,龙虾品质好,销往外省,一直很红火;老板想一直租赁经营下去,但涉及到基本保护农田,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继续养龙虾;另一个种藕,大约有150亩,去年严重亏损,今年到期就不再租赁了。在318国道沿线其它地方,我所看到的农业专业化集约经营涉及的领域大多数都是收益较高的种养殖业,例如:龙虾、牛蛙、鱼苗、莲藕、柠檬、柑橘、西瓜、葡萄,而且主要分布在干道公路沿线,比较偏远的地方一个都没有。另一个特点是水稻、玉米、小麦、油菜这些大宗粮油作物,迄今为止,我没看到一处连片租赁经营的。我问了几个老板,为啥不租赁经营生产粮食和油料,他们只回答了三个字:“不赚钱”。我问他们有长远规划没有?他们说:政策多变,一会儿“退耕还林”,一会儿“退林还耕”,连成都环城景观带和三圣花乡都还耕了,现在又说基本保护农田只能种粮食了;经济困难了就鼓励我们投资,经济情况好一些了,就说要“消灭私有制”,你说我们敢有长远打算吗?我只能无言以对。看来,丘陵地区农业的专业化、集约化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在一些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土地小块分散的地方,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专业化、集约化。另外,民间资本对未来没有信心也是提高专业化、集约化水平的一个大问题。
虽然现在国家格外的重视了,但也不是三五几天能够见效的事。现在,农民大多数都是靠买商品种子种地,种子一旦出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四川丘陵地区农民手里的存粮最多只够自己和外出打工的亲人一年的消费,就没有多少商品粮供应城市。在四川,基本上没有人种小麦了,家乡的农民吃面都是到商场里去买。据说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现在粮食已经不能自给。但愿这不是真的。改革开放后由于市场供应稳定丰富,尤其是随着各种快餐、方便食品和外卖的迅速发展,城市家庭也没有储备多少粮食和其它食品的习惯了。一句话,除了国家储备和粮食加工企业的储备外,民间(包括四川农村)没多少粮食储备。其它肉类、蔬菜、水果、水产由于受保存条件的限制,民间更不可能有多少储存。
俄乌战争爆发后,世界粮食市场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些粮食输出国开始搞粮食禁运。粮食是一个国家无法替代的战略物资,中国又是世界上的人口大国,粮食安全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必须有能够应对一切极端情况的万全之策,任何侥幸心理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中国至今还是一个有几亿农民的国家,农村是否稳定关系社会稳定和政权安危。一切事关三农的政策都要以稳定为前提。现在,农村的稳定和还在农村的农民安居乐业使我深受鼓舞,但存在的问题也令我深感忧虑。我相信随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农村会慢慢的美好。
这些就是我所看到的四川丘陵地区农村的现状,很可能是一叶障目,仅供大家参考。
作者说岀了川中丘陵农村现状[赞]没人种地是大问题!希望国家拿出更好的政策!
我也是四川中江县人,读了此文感慨万千。写得很好,实事求是,完.全真实。我从学校一毕业就出去打工,从九一年到现在。我老家也是丘陵,公路虽窄,让车都难,但好歹能通到家。出来32年,回去过五六次,大多数都是过年时。以前一个队有一二百人,现在只剩一二十人了。都是老弱病残。现在我老家家家都是楼房,全是外面打工挣钱回来修得。过年了打工人回来,过完年初几基本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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